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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13 9: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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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我的姑姑是三毛

偏见的本质

……

本文摘自《度光阴的人》

蜗小牛按:苏辛,本名师素珍,生于河南禹州。她是独立出版人、青年作家,在豆瓣上也有超高的人气。外人觉得她是一位明朗豁达、岁月静好的文艺女青年;熟悉的朋友才知道她出身贫病之家,自幼腿部残疾,饱经坎坷磨难。她曾长时间地陷在自轻自贱里,工作10年才建立起真正的自信。她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孤独求索、汲汲求爱的过程,磕磕绊绊但坚定执着。读她的故事,就像吹过冷风后灌了一口白开水,朴实、舒服,温暖直抵身心。

01

直到现在,母亲每年还会有那么几次,提起我四五岁时的一件事。她说:“你这孩子,从小就说我偏心你弟弟。那次我们下地回来,你弟弟在前面跑得快,你追不上,就对我抱怨说,‘妈你为什么这么偏心眼?生个儿子腿那么好,生个女儿腿这么不好?’”她一直以为我不记得这件事,虽然我已告诉过她好几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走在从菜园回家的*白色小土路上,马上就要拐个弯进入村庄。右手边那户人家种了两棵高高的核桃树。弟弟摆动小短腿在前面跑得飞快,妈妈走在中间,我跟在最后面摇摇摆摆地追。追不上,急得愤怒了:“妈你为什么这么偏心眼?生个儿子腿那么好,生个女儿腿这么不好?”对,原话就是如此。一字不差。

02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疾病,尤其是残疾,不会因任何人的祈求而降临,也不会因任何人的祈祷而离去。对普通人而言,它们几乎就是命运本身。它们降临,它们摧毁。它们并不在意你是否有能力重建一切,直到跟随你的生命一起消逝,就像没有来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原农村,每个村里都有个卫生所。负责人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那些必须全民接种的防疫针和疫苗,由中央到省市到乡镇到村庄,一级级发下来,最后就由他们召集全村村民来实施。那年的小儿麻痹糖丸发下来后,我们村的医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也许只是犯了个懒,只给自己家族的几个孩子吃了。于是,那年有好几个孩子高烧不退,确诊后发现是小儿麻痹症(正式名称是脊髓灰质炎),包括我。连续的高烧治愈后,我又瘫痪了一年多。母亲说,那段时间弟弟刚出生,她经常需要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久而久之,就患上了痔疮。

03

很久之后,我读到相关资料,才知道瘫痪也属于小儿麻痹的临床症状之一。瘫痪一段时间后,才能从肢体远端慢慢开始恢复。病情轻的恢复后就痊愈了,严重的则会留下后遗症。用严谨的医学用语来说,“脊髓灰质炎患者由于脊髓前角运动神经元受损,与之有关的肌肉失去了神经的调节作用而发生萎缩,同时皮下脂肪、肌腱及骨骼也萎缩,使整个机体变细”。其实,就是胳膊或腿变得细瘦无力,不太能支撑正常的行动。儿童是难以意识到自身的残缺的,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至少,自己的父母无所不能。自己的“不能”不是真的不能,而是父母的“不愿意”或“偏心”。于是四五岁的我如此问母亲:“你为什么这么偏心?”一直要到十二三岁,我才懂得向命运提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而直到三十多岁,我才能接受这种不由分说的命运:没有为什么。就是你了。就像一场暴雨将池塘中的鱼冲向陆地;就像一道闪电劈开古槐的树身;就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击中某人的头颅。

04

当用心去思考那推动命运轮转的动力,佛教称之为“业力”的东西,若不陷入“轮回”的说教,最后能解决问题的选择只剩下一个:不再辩解,停止反抗,接受它。活到一定的岁数,我们会发现,这种接受几乎是一种必然选择,它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与自己和解。与自己和解的本质,就是认清人生中那些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事,释然,并放手。腿脚不好就不好吧,不美丽就不美丽吧,没有那么多人爱自己就没有吧,人生中还有更多重要的有趣的事,那些改变不了的事可以放到一边了。释然,即自由。二十岁的时候,我读到王小波的《*金时代》。那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事实上,我认为它不仅是王小波最好的小说,也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之一。它简洁、优雅、有趣,而又充满了思辨和活力。但在二十岁的那年,里面的许多话我都不懂。比如这一段:

陈清扬说,她到我的小草房里去时,想到了一切东西,就是没想到小和尚。那东西太丑,简直不配出现在梦幻里。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05

父母对待我,如同对待健康的孩子一样。要我带弟弟,做家务,任我飞奔去玩,上房下河。不接送上学,从未说过“你身体不好所以不如人,也不必如人”。于是我骄傲倔强,独立乃至豪气。同时,幼时并不刻意学习却表现极好的课业成绩也庇佑着我,使我更少感觉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儿童不能意识到自身的不完美,却对他人的“不一样”非常敏感。他们会敏锐地发现某人与其他人的不同——谁比别人胖,谁比别人矮,谁比别人脏,谁是瘸的…然后,根据社会暗示的评价机制,给出一个属于“自我”的反应。于是,小学期间,经常有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我身后,模仿我蹒跚的走姿,甚或直接绊我一跤,踹我两脚。我不太求助于人,通常是自己跟他们扭打成一团。那时候,我并不自卑,只是经常觉得困惑和愤怒。而后,我到了青春期,终于与一生中最难的问题劈面相遇:我开始试图去触摸爱情。

06

于我而言,爱情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相反,爱情是照妖镜,照出我皮囊下所有的小;爱情是放大镜,放大出我自觉的所有不堪。爱情是硫*火湖,我的敏感为它添柴加火。我爱上别人的那一刻,便开始被这爱意抽筋扒髓,为之脱胎换骨。一个完美的人,在爱情面前也会不自信,而不完美的我,在爱情面前,第一次照见自己那巨大的不完美。我终于意识到,在爱情面前,我必定被审视,必须被拣选,必然被否定。因为拒绝被否定,我试图约束爱欲——不要表达,不要表达,不要表达。可是爱欲从不听人安排。它是人心至深处的种子,根扎得深,茎抽得快,遇到屈抑,反而更加肆意疯长,扭曲成阴森诡异的样子。甚至,一棵树就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幽深之处,怪骨嶙峋。

07

十三岁,我喜欢后桌男生,第一次懂得了自卑。我为他写过四五本日记,并将其烧毁,却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十七岁,我喜欢一位皮肤白皙的男同学。我为他写过几十首诗,送他磁带和书本等礼物。高中毕业后,以一封电邮告知他我的感情,同时也对这感情说了“永别”。二十二岁,我经历第一段真正的感情。虽然若即若离纠缠多年,我们最终也没有在一起。我只问过那人一次:“你喜欢过我吗?”我从来不问,是因为我不敢。我怕听见自己不愿听见的答案。十年后,他回答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自卑。”他说得没错。我怕死了感情,怕死了爱情中那种毫无缝隙的赤裸相对。

08一向蔑视一切陈规的我,唯有此时会用对方父母的眼光审视自己:“你看,她身体不健康,家事怕照顾不来,带孩子怕也带不好,怎么能跟她在一起?”或虚拟他的眼光来看:“不够漂亮而且不健康,不好带出去见亲友,又不爱做家务,哪里可爱了?”于是,我越爱他,便越觉拘谨,面对他时,甚至觉得身上有无形的绳索捆住手脚,甚至扼住咽喉。我喜欢唱歌,在他面前却不能张口发出一个字。所有飞扬的自信全线崩塌,一丝不存。只剩下高到不能更高的自尊——当你觉得无人爱你,你便会更加维护自以为不被爱的自己。

这自尊有着梦幻般的高科技,随便一碰,就会竖起坚硬壁垒或触发锋利武器。

看起来一身是刺,其实不过是别扭的“渴爱病”发作而已。

能够治愈这种“渴爱病”的解药,只有爱本身。

而这爱,无法自他人求得——因为,它是“爱自己”。

09

结束了那几段扭曲的感情后,我以为自己从爱情中解脱了,却没料到,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我爱上了我的一位朋友。几年间,我们曾休戚与共,进退相守,成为彼此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止于朋友。可一如既往,我从未敢把这份感情说明。为了让他觉得舒服,我把这份感情伪装为友情、亲情,也公开表达过对他的爱,因为表达得过于夸张而被视为玩笑,可以一笑而过。直到后来,他有了女朋友。他告知我的那天晚上,我独自喝了一瓶红酒,之后直接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给他打了电话,却一个字也想不起说了什么。我想了又想,对怯弱的自己终于失去耐心:爱一个人见不得人吗?直接说了会死吗?如果不会,你在怕什么?又打了一个十分钟的电话,人生中第一次坦荡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对他说,我喜欢你。第一次坦荡接受他人不接受自己的事实。第一次觉得,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立刻觉得欢喜。跌跌撞撞地活着和爱着,终于学会了爱自己,并不完美,甚至并不健康的自己。接受了这样的自我,也接受了别人可能不会爱自己的事实。

当接受了这样的可能性,便也可以接受“虽然你不爱我,但我还是会遇见那个情投意合的人”的可能性。也终于可以接受别人用任何眼光看自己:残疾人?可以。身体原本就有不健康的地方,某些时候也确实需要他人的帮助。也可以坦然用不美的姿态行走于人前。这是我不可选择的命运,它已经如此,无须避讳。励志?可以。每一个靠自己努力生存于世间的人都值得尊敬,何况是遵守着内心某些尺度生存着的我。不美?可以。每个人对美的看法不同,就连维纳斯现代人都会觉得她太胖。觉得你美的人你要感激,觉得你不美的人无须在意。再进一步说,你以为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看见你?你把自我看得过高,忘记其实人们看见的所有外物,都是自心的投射。他们看见的你,甚至并不是你,只是他们自己。

另外一剂解*药,来自生存本身。高中毕业前,我家境况尚好,而大一开学时,我家因故跌入了破产的境地。待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活下去”成为我面对的第一只猛兽,因为我没有任何退路。我怕,我怕死了。打第一次求职电话时,我看着号码发了半天呆,没敢摁下电话键盘。找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再失业,回家跟弟弟开饭店,饭店倒闭,再找工作,离开郑州到北京找工作,职场菜鸟的欢喜与怨气,摘下成果的欣喜…十年,十年的工作,将我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少抱怨,就事论事,理性,倾向于解决问题,不认为许多事与自尊相关。

某天我心血来潮,盘点了一下,儿时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不少:已经在二〇一四年出版了一本书,《未来不迎,过往不恋》,对八岁时想“将来要出至少一本书”的自己有了交代;收入虽尚不足以在任何城市买房,却已能支撑父母所需;二〇一六年终于辞职,度过了一个间隔年,除花了几个月时间陪伴父母外,还走了国内的九个省份二十四个城市。从南京、苏州到厦门、汕头、广州、贵阳,到昆明、大理、丽江…在年纪不小的时候,又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了一次;甚至,二〇一五年我用自己赚的钱做了腿部矫形手术,终于可以穿上阔别二十年的裙子了。因少年时摔伤了病腿,我只能用右手撑着它助力走路,渐渐跟裙子告了别;更甚至,我终于跟合伙人一起,注册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了漫长又珍贵的创业之路。

当你确认无论如何都可以凭着自身的能力生存下去,便不会再惧怕他人的质疑。

过强的自尊心,多数与过弱的自信相关。

而自信,是一点点验证了自己的能力后才有机会建立。有时候会想,我的灵*也许在第一次爱上别人时被震碎了,生存之轮又将它甩得七零八落。而现在,我终于可以把碎片连缀在一起,它终于完整了。只是完整,还未圆融。也许活着是一场女娲补天,要用火焰去反复烧熔这些灵*碎片,才能得到有流霞、有白云的天穹。我庆幸,过去的道路虽然曲折暗淡,我内心的火焰却从未熄灭。它不仅熔化了这些碎片,还在持续燃烧。它试图熔炼更大的事物,更广阔的天穹。那些超越个人悲欢的存在,呼唤着更远的未来。

小蜗有话说:你内心的火焰熄灭了吗?即便真的熄灭了,想必也会被苏辛感染得热血回流吧?生活为难着我们,但我们也可以豪横起来为难生活。不完美的父母、不靠谱的恋人、不顺心的工作,这些烦恼苏辛都经历过。她在书中记录好每一场缠斗的过程,静静地向有缘人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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