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不是一种疾病,而是许多种疾病。我们把它们统称为“癌症”,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征一一细胞的异常增长。
现在我们知道:癌症,是由某一单个细胞的生长失控引起的疾病。这种增长是由突变引发的一一DNA的变化特别地影响了基因,“煽动了”无限制的细胞生长。在一个正常细胞中,强大的基因回路调节着细胞的分裂和死亡。但在癌细胞中,这些回路己被打破,释放了一个不停分生的细胞。
这种看似简单的机制(细胞毫无障碍的生长)能够位于这个怪诞多形的疾病的核心,证明了细胞生长具有深不可测的力量。细胞分裂使生物体能够成长、适应、恢复和修复一一让生物体能够生存。而这种机制一旦被歪曲和解缚,它就可以让癌细胞生长、繁荣、去适应、去恢复、去修复一一以我们的生命为代价,去实现癌的生存。癌细胞(比正常细胞)生长得更快、适应得更好。癌是我们自身的一个更完美的“版本”。
因此,对抗癌症的秘密,就是要找到方法,防止易感细胞发生突变;或者消除突变细胞,又不损害正常生长。这一观点看似简单,但却掩盖了任务的艰巨性。恶性生长和正常生长,在遗传基因层面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要把这两者区分开,可能是我们这个物种面临的最重大的科学挑战之一。癌症是生在我们的基因组里的:对我们的身体来说,解放了正常细胞分裂的那些基因,并不是“外来者”,而恰恰是“曾执行关键细胞功能的基因突变、自我扭曲的版本”。而且,癌症根植于我们的社会中:随着我们这个物种寿命的不断延长,也不可避免地会释放恶性增长(癌基因突变随着衰老而逐渐积累,因此,癌症在本质上与年龄相关)。如果说我们在寻求长生不死的话,那么,从一种执拗的意义上说,癌细胞也在寻求长生不死。
魏尔啸于19世纪40年代初进入医学界,当时,几乎每一种疾病都归因于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瘴气、神经症、败坏的体液、歇斯底里。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令魏尔啸备感困惑,他转而以无比的热忱来研究他所能观察到的一一显微镜下的细胞。年,在德国工作的植物学家马蒂亚斯·施莱登和生理学家西奥多·施万主张,所有生物体是由被称为“细胞”的基础材料构建而成的。魏尔啸借用这种思想,并把它发扬光大,创建了一种人类生物学的“细胞理论”。它立足于两个基本原则:首先,像所有动物和植物一样,人体是由细胞组成的;第二,细胞只能来自于其他细胞,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细胞来自于细胞”。
这两项原则看似简单,却能够使魏尔啸就“人类生长的本质”问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假说。如果细胞只能起源于其他的细胞,那么“生长”就只能以两种方式发生:或者通过增加细胞数量,或者通过增大细胞体积。魏尔啸把这两种方式分别称为“增生”与“肥大”。“肥大”发生时,细胞数量并未改变,而仅仅是每一个单细胞的体积都发生了增大,就像一只气球被气吹起来了。与此相反,“增生”则是由于细胞数量增生而成长。每一种人体组织的生长,都可以用增生和肥大这两个术语来描述。在成年动物中,脂肪和肌肉通常是通过“肥大”来生长的。相比之下,肝脏、血液、肠道和皮肤,都是通过“增生”来成长的一一细胞变成细胞,变成越来越多的细胞。
这个解释颇具说服力,并且引发了一种新的认识一一不仅是对细胞“正常生长”的新认识,也是对“病理性生长”的新认识。病理性生长也像正常生长一样,可以通过肥大和增生而实现。当心肌受迫推动一个堵塞的大动脉出口时,它常常让每一个肌肉细胞都变得更大,以制造更大的力量,最终导致心脏生长得过大,以至于可能无法正常发挥功能,这就是病理性肥大。
魏尔啸很快就碰巧发现了典型的病理性增生一一癌症。通过显微镜观察肿瘤的生长,他发现了细胞的不受控制的生长一一极端形式的增生。魏尔啸检查癌变结构的时候,发现这种生长往往似乎自己有了生命,细胞就好像被一种神秘的新力量驱动着生长。这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生长,而是另一种重新定义的、新形式的生长。虽然魏尔啸并不理解这种生长所依赖的机制,但是他颇有先见之明地把其称为“瘤形成”一一一种新的、难以解释的、扭曲的增长,一个回响在整个癌症历史中的词汇。
魏尔啸于年去世时,新的癌症理论己经慢慢地从所有这些观察中整合提炼出来。癌症是一种病理性增生导致的疾病,癌变的细胞获得了自由分生的意志。这种异常的细胞分裂失控,造成组织块(肿瘤)入侵人体器官、破坏正常的组织。这些肿瘤也会从一个部位散布到另一个部位,如在骨骼、脑、肺等距离该病灶相对较远的部位出现病症,这种现象被称为“转移”。癌症有多种不同的形式:乳腺癌、胃癌、皮肤癌、宫颈癌、白血病和淋巴瘤等。但就细胞层面而言,所有这些疾病都与之息息相关。在每一种病症下,细胞都有相同的特征:失控的病理性细胞分裂。
如果肿瘤纯粹只是局部性的(即局限于单一器官或部位,可以由外科医生切除),那么它尚有被治愈的机会。这些步骤后来被称为“切除”,是19世纪“外科手术大进步”所传承下来的遗产。比如,一个孤立的恶性乳房肿块,可以通过“根治性乳房切除术”进行切除。这是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伟大的外科医生威廉·霍尔斯特德于19世纪90年代首创的技术。随着20世纪初X射线的发现,放射线也可以被用于杀死局部位置上的肿瘤细胞。
医生治愈癌症(如果可以治愈的话)只有两种手段:手术切除肿瘤或用放射线烧灼一一在灼热射线与冰冷刀具之间做出选择。
白血病是疾病中的一个“孤儿”一一内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无药可救;外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谁也不能对血液开刀。用一位医生的话来说,“从在某种意义上讲,在‘二战’以前,白血病甚至算不上是癌症”。这种疾病寄生于疾病王国的“边睡”,是一个潜伏在学科之间和科室之间的“贱民”一一恰与法伯本人同病相怜。
如果说白血病“属于”某一个领域的话,那就是对正常血液进行研究的血液科了。法伯认为,如果要找到对这一疾病的治疗方法,就应该从血液研究入手。如果他能发现正常血细胞是如何形成的,就能倒过来找出阻止异常白血病细胞生长的途径。于是,他的策略是采用“从正常到异常”这种方法,“反向”对抗癌症。
法伯在年初夏忙于研究维生素、骨髓与正常的血液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他受这些方面启发而进行的第一期临床试验,演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露西·威尔斯曾经发现,如果为营养缺乏的病人摄入叶酸,可以恢复他们正常的造血。法伯不知道如果让白血病患儿服用叶酸,是否可以让他们的血液也恢复正常。顺着这一牵强的想法,他在获得了一些人工合成的叶酸之后,招募了一批白血病患儿列队实验,开始为他们注射叶酸。
但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法伯发现叶酸非但没有阻止白血病的发展,反而加速了白血病的恶化。一位病人的白细胞计数,几乎翻了一倍。另一位病人的白血病细胞暴增,涌入血液中,并且令恶性细胞渗出皮肤。法伯匆忙地终止了实验。他称这种现象为“加速”,就好像某种危险物体在自由落体中加速落地。
医院的儿科医生们大为愤怒。这种合成叶酸不仅加剧了白血病病情,还可能促使病童死亡。但法伯感兴趣的是,既然叶酸能促进儿童白血病细胞的发展,那么,如果他能用某种药物切断病童体内叶酸的供应,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比如一种“反叶酸”(叶酸拮抗剂)?一种阻挡白血细胞生长的化学物质能否阻止白血病?
在立达制药厂,耶拉·苏巴拉奥迅速重启了自己原有的战略,专心研制细胞内天然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版本,希望能用它们来作营养补充剂。20世纪20年代,另一家药物公司礼来制药公司己经靠销售浓缩型维生素B12治疗营养不良型恶性贫血而财源滚滚。苏巴拉奥决定把重点放在对其他贫血症的治疗上来,即被人忽视的叶酸缺乏型贫血症。但到年,在饱尝多次从猪肝脏中提取叶酸的失败后,苏巴拉奥改弦易张,在一群科学家的帮助下从头开始合成叶酸。
合成叶酸的化学反应带来了一笔偶然的红利。因为这一反应有几个中间步骤,所以苏巴拉奥的团队可以通过对配方稍作调整制造出在分子结构上密切相关的叶酸变体,这些变体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性质。通常,酶和受体通过“认出”细胞分子的化学结构而发生反应,但是极近似地模仿了自然分子结构的“诱饵分子”会和受体或酶结合,从而阻止它们发生其他反应,就像一把假冒的钥匙阻塞了锁孔一样。因此,苏巴拉奥研制的某些分子类似物就可作为叶酸拮抗剂来发挥作用。
这些正是法伯梦寐以求的“抗维生素”。法伯写信给苏巴拉奥,问他可否让他用“叶酸拮抗剂”治疗白血病患者。苏巴拉奥同意了。年夏末,第一批拮抗剂就从立达制药厂在纽约的实验室寄到了法伯的实验室。
医院的时候,法伯刚刚在几周前收到来自立达实验室的第一个包裹。年9月6日,法伯开始为桑德勒注入喋酞天冬氨酸(或称PAA),这是立达出品的第一种叶酸拮抗剂。(当时,进行药物临床试验通常不需要患者方同意一一甚至试验有*的药物也不需要。家长偶尔会被笼统地告知所要进行的试验,孩子们则几乎从未被告知过或征询过意见。关于人体实验的“纽伦堡规则”要求受试患者明确、自愿地同意。该规则起草于年8月9日,也就是PAA试验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远在波士顿的法伯是否听说过这种“需要患者同意的规则”,不得而知。)
PAA收效甚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桑德勒越来越没精神;走起路来也开始跋腿,这是白血病压迫脊髓的结果。他还出现了关节疼痛,随之全身转移,剧痛无比。然后白血病在他的某一大腿骨处爆发,造成骨折,并引发了无以名状的疼痛。到12月,病情似乎己经无望缓解。桑德勒的脾尖因为白血病细胞的作用而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垂到了骨盆里面。他精神倾颓、无精打采、身体肿胀、面色苍白,几乎奄奄一息。
然而在12月28日这一天,法伯又从苏巴拉奥和克尔特那里收到了一种新型叶酸拮抗剂一一氨基喋吟,其结构略微区别于PAA。这种药物一寄到,法伯就立即将它注入了小男孩体内,希望至少能给男孩的癌症带来些许的缓解。
结果反应很显著。曾经攀到了天文数字的白细胞计数(在9月是1万,11月是2万,12月接近7万),在药物的作用下突然停止了,原地踏步。然后更惊人的是,计数开始下降了,白血病原始细胞逐渐在血液中减少,几乎消失殆尽。到了新年之夜,计数下降到了峰值的1/6,接近正常值的水平。癌细胞并未完全消失。虽然在显微镜下显示仍然有恶性白细胞,但它己暂时得到缓解,在波士顿这个寒冷的冬季,冻结在男孩的血液中。
年1月13日,桑德勒回院复诊,这是他两个月内第一次自己走进诊所。他的脾脏和肝脏己经大幅缩小,因此法伯指出他的衣服“在腹部那里变得非常宽松”。他的出血己经停止,胃口大开,仿佛想补上六个月以来错失的美味。到了2月,法伯注意到孩子的灵敏性、营养和活动量都己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不相上下。在短短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罗伯特·桑德勒似乎又变得和埃利奥特·桑德勒一模一样了。
癌症缓解几个月后,仍会不可避免地复发,即便耶拉最强大的药物也无能为力。这些白血病细胞会重返骨髓,然后迸发出来,进入血液,即使最活跃的叶酸拮抗剂,也不能遏制它们的增长。罗伯特·桑德勒用药后几个月里病情曾有好转,但仍于年殇逝。
法伯的梦想的确如此。他梦见某种特异性的抗癌药物杀死恶性细胞,让正常细胞再生,重新回到它们的生理空间;他梦见一整套能消灭肿瘤细胞的抗癌药物;他梦见用化学药品治愈了白血病,然后再将这种施治经验应用于更一般性的癌症治疗中。法伯在抗癌医学领域掷下了挑战书,令整整一代医生和科学家投身于这场战争中。
癌症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克隆性疾病,它是一种“克隆与演化结合”的疾病。如果仅是生长没有进化,癌细胞就不会拥有强大的入侵、生存和转移的能力。每一代癌细胞都会创造出一部分基因上不同于母细胞的少量细胞。当化疗药物或免疫系统攻击癌细胞时,变异的克隆细胞就能抵御这种攻击成长起来,从而最适者生存。这种阴森残酷的突变、选择和过度生长的过程,持续不懈地循环,就演化出越来越适应生存和生长的细胞。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变异的细胞会加快吸取其他的变种。遗传的不稳定性就像一种“完美的疯狂”,提供了更多的诱因造就变异的克隆细胞。因此,癌症对“演化的基本逻辑”的应用不同于其他任何疾病。如果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是达尔文式选择的终极产物,那么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我们体内潜伏的疾病,也同样是达尔文自然选择的终极产物。
埃德温·史密斯不是寻常之辈。他的身份一半是学者,一半是小贩,擅长伪造古董,还是自学成才的古埃及学家。年,他从埃及卢克索的一位古董商那里买了(也有人说是偷了)一张四米多长的埃及莎草纸。这篇莎草纸状况不佳,破碎泛*的页面上写满了潦草的古埃及文字。现在,这篇文稿被认为写作于公元前17世纪,它转录了一部公元前年的手稿。复制者似乎是一位心神不宁的“文抄公”,下笔潦草,经常出错,因此往往要用红墨水在草纸边缘更正错误。
这篇古文稿于年被翻译出来,现在被认为可能是公元前年古埃及伟大的医生印和闻的教诲。印和阗是为我们所知古埃及王朝时代少数几个非皇族的埃及人,他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大师,是埃及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人物。作为国王佐塞尔的高官,他涉猎神经外科学,并在建筑领域大显身手,曾做出过最早的占星术和天文学研究。即使是古希腊人几百年后行进在埃及的大地上,面对这位如同熊熊烈火的伟大智者,也认为他是一位古代的法师,并把他与自己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融合为一。
但是,史密斯莎草纸令人惊讶的一点不是魔法和宗教的内容,而恰恰是缺少魔法和宗教的记录。虽然沉浸在法术、咒语、魅力的世界中,但是印和阗用超然、不加修饰的科学词汇来描写骨折和脊椎异位,仿佛他写的是一部现代外科教科书。莎草纸上记述的48个病例,包括了手部骨折、皮肤的多孔洞溃疡、头骨破碎,这些都被视为医学问题而非神秘现象。每个病例,他都做了解剖描述、诊断、总结和预后。
这位古代医生为世人点亮了一盏指路明灯,正是在它的照耀下,癌症才第一次作为一种独立的疾病浮现出来。印和阗在描述第45个病例时提出:“如果你检查病人的胸部有鼓起的肿块,并且发现肿块己经超过了胸部的范围;如果你把手放在胸部,发现肿块是凉的,用手触摸它的时候没有发热,也没有粗糙的颗粒,不含任何液体,亦没有任何分泌物,但你触摸它的时候感觉有隆起,你就该对他说:‘这是肿块病例……乳房上隆起的肿瘤意味着胸内有肿块存在,体积大、分布广泛、硬实;触摸它们就像在触摸一只球状包裹,或者可以把它们比作未成熟的河曼果,摸上去又硬又凉。’”
乳房上鼓起的肿块,又硬又凉,且密实如河曼果,潜伏在皮肤下蔓延一一很难再找到对乳腺癌这么生动的描述了。莎草纸上每一个病例中,都有简洁的治疗讨论,即使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如通过耳朵向做了神经外科手术的病人灌以牛奶、为伤口敷药膏、为烧伤涂油膏。但对于第45个病例,印和闻陷入了不寻常的沉默。在“治疗”项下,他只写了短短的一句:“没有治疗方法。”
印和阗描述肿瘤两千年后,我们才再一次听到癌症的消息。这次它同样也是遁形于沉默中,成为一种隐秘的耻辱。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公元前年左右撰写了《历史》的一书,其中记载,波斯皇后阿托莎突然患上了一种不寻常的疾病。阿托莎是赛勒斯的女儿,也是大流士的妻子。大流士不仅继承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帝位,也继承了以残暴著称的统治手段,国土从地中海的吕底亚跨越到波斯湾的巴比伦。阿托莎皇后在位期间,发现自己的乳房上有一块流血的肿块,可能是由一种特别恶性的炎性乳腺癌造成的(在炎性乳腺癌中,恶性肿瘤细胞侵入乳房的淋巴结,造成红肿)。
只要阿托莎愿意,从巴比伦到希腊的医生便会蜂拥而来,侍候于病榻之侧。但与此相反,她却自我封闭,脾气暴躁又令人费解。她将自己裹在床单里,强加隔离。大流士的医生很可能曾试图治疗她,但无济于事。最终,一名叫德摩西迪斯的希腊奴隶说服了她一一让他来帮助她切除肿瘤。
手术后不久,阿托莎就从希罗多德的文本中神秘地消失了。对于希罗多德来说,她仅仅是一段小小的剧情曲折。我们不知道她的肿瘤是否复发了,或她是怎样死的、何时死的,但德摩西迪斯的这次切除至少获得了暂时的成功,他让阿托莎摆脱了这一病痛的折磨,活了下来。阿托莎内心充满了狂热的感激之情和领土野心。原来大流士一直计划东征邻国东斯基泰。而一心重返故乡的德摩西迪斯怂恿阿托莎向夫君游说,向西征讨希腊。波斯帝国从东到西的转身,以及随后一系列的希波战争,成为西方早期历史的决定性时刻。因此也可以说,是阿托莎的肿瘤悄悄扬起了千艘战帆。癌症,即使是作为一种秘密的疾病,也在古代世界留下了它的指纹。
但希罗多德和印和闻毕竟是讲故事的人。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的故事有缺漏和矛盾之处。故事中所形容的“癌症”可能是真正的肿瘤,也可能只是脓肿、溃疡、统或痣。
奥夫德海德在科里巴亚文化遗址处拼凑了一个临时的解剖台,在几个星期之内解剖了具尸体,其中的一具尸体上有不同寻常的发现。这具木乃伊是一位35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双脚蜷缩,坐在一口黏土浅坟中。奥夫德海德检查她的时候,手指在她的左上臂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球状肿块”。尸体保存完好,只是由于千年的风干皮肤稀薄、褶皱,但最醒目的是那个肿块,保存完整,里面充满了骨针。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恶性骨肿瘤一一保存在一具木乃伊体内千年之久的癌症。奥夫德海德怀疑,在这位女子还活着的时候,肿瘤就己穿破皮肤而出。即使是很小的骨肉瘤,也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认为,这个女人所承受的疼痛,一定是痛彻心肺的。
奥夫德海德并不是唯一一位在干尸标本中发现癌症的考古病理学家(骨肿瘤会形成硬化和钙化的组织,所以非常有可能保存成百上千年,而且保存的状态也最好)。他说“保存于木乃伊中的恶性组织也让我们发现了其他类型的癌症。其中最古老的是约公元年发生在埃及达赫莱的一例腹部癌症”。在其他案例中,考古病理学家并没有发现实际的肿瘤,而只是发现了体内肿瘤所留下的痕迹。一些骼骸在颅骨或肩部骨骼上布满了癌症造成的微孔,都来自于皮肤癌或乳腺癌的转移。年,一队考古学家在亚历山大的地下墓穴发现了年前的埃及木乃伊,上面有一个肿瘤,己侵入了骨盆。曾发掘出己知最早的人类骨骼的考古学家路易斯·利基,也在附近的一处遗址发现了一个可以追溯到万年前的下领骨,带有非洲东南部特有的淋巴瘤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该肿瘤的病理起源从未得到证实)。如果这一发现的确代表一个古老的恶性肿瘤留下的瘫疤,那么癌症就远远不是一种“现代病”,而是有史以来,在人体标本上见过的最古老的疾病之一,很可能还是最古老的疾病。
癌症在历史中的缺位,其背后有几重原因。癌症是一种与年龄相关的疾病,其发生概率有时是呈指数性地随年龄增加。如患乳腺癌的概率在30岁左右的妇女中是1/;而70岁左右的妇女,每9人中就会有1人患乳腺癌。在古代社会,人们长期受到肺结核、霍乱、天花、麻风病、鼠疫或肺炎等疾病的威肋、,往往还没有得癌症,就死掉了。即使癌症存在,也被淹没在其他的疾病海洋中。事实上,癌症在世界上的崛起是由“双重否定”造成的结果:只有当所有其他的“人类杀手”被消灭了,癌症才成为普遍现象。19世纪的医生往往把癌症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认为现代生活的匆忙无序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体内的病理变化,导致了癌症。这种推论是正确的,但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一一文明并没有导致癌症,而是通过延长人类的寿命,暴露了癌症。
“长寿”肯定是20世纪早期癌症普遍出现的重要因素,但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因素。我们对癌症做出早期检测以及准确判断癌症死因的能力在上个世纪得到了大大的加强。19世纪50年代白血病患儿的死亡,被归因于脓肿或感染(或归因为贝内特的“血液化脓”)。手术、活检和尸检技术又进一步加强了我们诊断癌症的能力。引进的乳房X线照相术能检测到早期的乳腺癌病征,大幅“增加了”乳腺癌发病率。这一结果看似矛盾,但却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一一X射线使得人们能够诊断出早期的肿瘤。
疾病,从某些角度来讲,只有我们感知到了它、命名了它,并对它做出了反应,它才存在。——C.E.卢森堡
克劳迪亚斯·盖伦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希腊医生,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曾于公元年左右在罗马行医。他把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推向了极致。盖伦像希波克拉底一样,根据各种体液是否过量归类所有疾病。他认为炎症导致的红热、痛胀都是由于血液过多所致;而表现为发凉、白色、潮湿状态的结核、脓包、茹膜炎和淋巴结核,都被归因为茹液过多。*疽被归咎为*胆汁过量;至于癌症,盖伦认为幕后元凶是四种体液中最恶性、最令人忧心的黑胆汁。盖伦认为癌症是黑胆汁淤滞所致,因其被困在某处无从宣泄,所以凝结成纠缠的肿块。16世纪的英国外科医生托马斯·盖尔提到盖伦的理论一一“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时认为“如果体液辛辣,就造成溃疡,也因此之故,这些肿瘤的颜色会更黑”。
这一简短、生动的描述给未来的肿瘤学研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远远超出盖伦(或盖尔)的意图。盖伦学说认为,癌症是一种系统性恶变状态,是体内黑胆汁分泌过量,肿瘤不过是体内深层功能失调所致的局部表象,一种遍布全身的生理性失衡。希波克拉底曾发表过一种深奥见解,认为癌症“最好不要治,因为这样病人活得更久”。年后,盖伦用一系列天马行空的生理学猜想解释了他老师精辟的思考。盖伦提出,手术治疗癌症的问题在于黑胆汁无处不在,就像其他液体一样无可避免、四处弥漫。你可以把癌变切除,但是胆汁还会流回原处,正像树液渗透树的枝干一样。
盖伦可能在无意间为后世癌症患者做了件善事,至少是暂时性地造福了这些患者。在没有麻醉药和抗生素的中世纪,大多数外科手术都是在诊所的某个暗室中进行的,更常见的是在一家理发馆的后间进行的一一用皮带固定病人,手术刀锈迹斑斑,往往酿成危及生命的灾难性后果。
绞刑场和墓地是中世纪解剖学家的“便利店”,为维萨里提供了一具又一具的标本。他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劫掠”,经常一天去两次,从锁链上割下标本,偷运回自己的解剖室。就在这种骇人的亡*世界中,解剖学反而在他面前活跃了起来。年,维萨里同提香画室的一位艺术家合作,推出了他精心编制的画板和著作一一详尽绘制了动脉和静脉的路线图,以及神经和淋巴结的位置。在某些画板上,他掀开组织层,暴露出其下精细的外科平面。在另一幅绘图中,他从横剖面的角度切开大脑,以展示延髓池和脑室之间的关系。这相当于一种人工的CT扫描,但却早于CT机问世几百年。
维萨里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他是浸淫在盖伦学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不但学习,而且还编辑和再版了盖伦的著作。但是,盖伦生理学的闪闪发光的中心概念之一一一黑胆汁,却无迹可查。维萨里对自己的发现采取了迂回的态度。一方面,他感到内疚,于是向早己逝去的盖伦致以了更多的美誉之词。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维萨里只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来绘图,而把结论留给他人去总结。人体内根本没有黑胆汁!维萨里当初发起的解剖学工程,本来是要拯救盖伦理论的。但是,他最终默默地埋葬了这个理论。
年,伦敦的解剖学家马修·贝利出版了一部教材,名为《人体重要部位的病态解剖》。这本为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所写的著作恰恰与维萨里的工作相反一一如果说维萨里的解剖图描绘了正常人体结构的话,那么贝利则描绘生理异常的人体状态。这是用一种倒像透镜来审视维萨里的研究。在这里,盖伦对疾病的奇幻推想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黑胆汁或许并不存在于正常的组织中,那么肿瘤里应该满是黑胆汁吧?但事实上,在肿瘤中也找不到。贝利描写了肺癌(大如一只橘子)、胃癌(类似海绵一样的外观)和翠丸癌(有恶臭的深度溃疡),并为这些肿瘤提供了生动的雕版印图。但是,他到处都无法找到胆汁的通道一一即使在如橘子般大的肿瘤中也找不到;在恶臭的深度溃疡的洞穴中也没有发现。即使盖伦所说的隐形的液体网络的确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存在于肿瘤之外、存在于病理学世界之外、存在于常规的解剖学研究领域之外一一简而言之,存在于医学科学之外。像维萨里一样,贝利只描画他所实际看到的解剖现象和癌变。曾经千百年来,根植于医患心中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黑胆汁通道以及“肿瘤中的体液”,终于从我们的图画中消失不见了。
马修·贝利的著作为手术切除肿瘤奠定了智识基础。如果正像贝利所发现的那样,黑胆汁并不存在,那么外科手术祛除癌症可能确实能让身体摆脱这种疾病。但是,手术作为一门学科,还没有为这种操作做好准备。18世纪60年代,贝利的舅父苏格兰外科医生约翰·亨特己开始不顾盖伦的教诲,在伦敦一家安静的诊所为患者切除肿瘤。亨特进行了精心研究,在自家阴暗的兽笼中解剖动物和尸体。但是研究卡在了一个关键瓶颈。亨特可以熟练地切进肿瘤。如果肿瘤是“可以移动的”(他这样描述表层非侵袭性癌症),就可以把它们摘除,而不影响肿瘤下面脆弱的组织结构。亨特写道,“如果肿瘤不仅是可动的,并且可以自然地分开,那么就可以安全地摘除。但是需要非常谨慎,要确定这些继生肿瘤是否都在手术刀可及的范围,因为我们很容易被骗”。
最后这一句至关重要。虽然表述尚属粗糙,但亨特己经开始为肿瘤进行“分期”了,可移动的肿瘤是早期的原位癌。不可移动的肿瘤是晚期浸润型的、转移的肿瘤。亨特认为,只有可移动的肿瘤才值得做切除手术。对于晚期形态的肿瘤,他坦率地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建议一一只能“遥表同情”。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印和闻。
亨特是一位完美的解剖学家,但他的手术理念远远领先于他的双手。他精力充沛,行事勇往直前,每晚只睡四个小时。为了不断地练习手术技巧,不放过动物王国每一个角落里的尸体一一包括猴子、鳖鱼、海象、野鸡、熊和鸭子。但面对活生生的患者,他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即使他把病人用酒精和鸦片迷倒后,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手术,但是手术对象从冰冷不流血的尸体一跃至活人身上后,仍充满了危险。病人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手术中的痛楚,还有手术后被感染的威肋、。那些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可怕的磨难而幸存下来的患者,往往不久之后还会在自己的床箫之上更悲惨地死去。
年,在距一百年后西德尼·法伯的地下实验室不医院,一个拥挤的外科手术厅进行了麻醉术的公开演示。10月16日上午约10时许,医院中心的一座中部凹陷的大厅里,波士顿牙医威廉·莫顿拿出了一个配有吸入器、内含约一夸脱乙醚的小玻璃蒸馏器。他打开喷管,让病人爱德华·雅培(一名印刷工)吸入几缕蒸气。随着雅培陷入慵懒的深度昏迷,一位外科医生走进圆形手术厅的中心,手法巧妙地在雅培的脖子上切了个小口,然后快速缝住一条肿胀变形的血管(被称为一个“肿瘤”,把恶性肿瘤和良性肿胀混为一谈了)。几分钟后,雅培醒来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感到疼痛,虽然我知道手术正在进行。”
年,苏格兰医生约瑟夫·李斯特,就如何消除巧妙地潜伏在伤口上的“微妙因素”,提出了一项不寻常的猜想。
李斯特灵光一现:如果术后感染是细菌引起的,那么一种抗菌手段或化学药物也许能起到遏制这些感染的作用。他在临床笔记中写道:“我想到,不排除空气的情况下,在伤口上敷用能杀死悬浮微粒生命的一些辅料,或许就能避免受伤部位的腐烂。”
在邻镇的卡莱尔,李斯特曾观察到污水处理厂用一种味道芳香、含有石炭酸的廉价液体来净化污水。于是李斯特开始把石炭酸糊料敷到术后伤口上(在他看来,运用污水净化剂处理病人的伤口,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消*和麻醉这两项技术的突破,让手术化蛹成蝶,从中世纪的桎梏中摆脱出来。有了乙醚和石炭酸皂做武器,新一代的外科医生冲破了曾令他们望而止步的瓶颈,在人体上实现了亨特及其同事当年只能对尸体进行的复杂解剖程序。
年,身为柏林大学教授的比尔罗特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打开人体腹腔、消除恶性肿瘤的方法。直到比尔罗特的时代,腹部手术后的死亡率之高,仍令人望而却步。比尔罗特的研究细腻而有条理:仅仅是为了练习打开和缝合动物和人类尸体的腹部,确定明确而安全的手术路径,他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反复实践。80年代初,他己确定了手术路径,“目前己经足以证明,开腹手术是可行的”。他写道:“我们下一步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