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里胡哨的“菜鸡”x住着豪宅的穷比判官这一脉曾经有过一位祖师爷,声名显赫现在却无人敢提,提就是他不得好死。只有闻时还算守规矩,每日拜着祖师青面獠牙、花红柳绿的画像,结果拜来了一位病歪歪的房客。房客站在画像前问:这谁画的?闻时:我。……别问,问就是感动。
归人闻哥跟我说,他是一个死不透的人。每每阖了眼,过上几年,又会在某一天,从无相门里爬出来。年清明,在天津卫,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雨。他第11回从无相门里出来,满身是血。我赶去接他,实在没忍住问了个问题。我说何苦来哉,去都去了,干嘛总要活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人放不下?他像传闻一样不好相处,理都没理我,转身就走。过了半晌才转头问我有吃的没?后来我翻了点旧书才知道,判官一脉,满身清明,不偏不倚,修的就是无挂无碍无执障。我那日问的问题真是白日发梦,话本看多了。今年谷雨,还是我亲手送的他,纸烧了两盆,香点了七柱,他模样没变,跟我当年接他的时候一样。后山白梅开了三枝,不知他这次能好好睡上多少年。年4月25日,大雨倾盆沈桥于西安***“二十五年。”“什么?”司机下意识提高了嗓门。今年清明,宁州也是大雨倾盆。出租车从将*山绕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交通广播第N次提醒“雨天湿滑,注意前路”,司机却总忍不住看后座的人。他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老一小。小男孩很瘦,顶天了也就六七岁,却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T恤。他似乎摔过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半是雨水半是泥。上车前,司机翻出一条大毛巾给他,他也没说谢谢。准确而言,他就没说过话,直到刚刚突然蹦出一句。那声音又低又冷,没有任何奶气,实在不像小孩。司机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小朋友,是你在说话?”小朋友没吭气,只是看着他。眼睛映在后视镜里,瞳仁又大又黑。司机补充道:“刚刚广播声太吵,叔叔没听清,就听到个二十五还是五年什么的。”小朋友依然不吭气。司机干笑两声:“小朋友?”小朋友气门芯可能被人拔了。旁边的老头终于看不过去,笑着说:“他是在答我的话。”司机听了更犯嘀咕,“您刚刚也说话了?我发现进了一趟山,我这耳朵好像有点问题。”“不是。”老头转着食指上的老戒指,干枯的指肚摩挲着戒面上“沈桥”两个字,说:“刚刚没说,之前问的。”司机“噢”了一声。他不知道这个“之前”意味着多久之前,否则可能就“噢”不下去了。将*山一带传闻很多,平日没人愿意来。也就是最近生意冷清,所以滴滴一叫唤,他就顺手接了单,接完就后悔了。这一带没有路灯,只有护栏上的反光条幽幽发着荧光。雨实在很大,两边的树影婆娑扭曲,像披挂歪垂的头发。有时候冷不丁看一眼后视镜,又觉得后座两人的脸苍白如纸。司机一边默念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一边禁不住有点毛毛的,只能靠闲聊缓解,结果越解越慌……他问后座的老人:“这破烂天气,怎么跑山里来了?这地方很难叫到车的。”老头慈眉善目,看着身边的男孩说:“是难,没办法,我得来接他。”司机:“……噢。”他不敢问为什么一个小孩会在山里等人来接,只好说:“这雨是真大,最近降温,小孩穿这么点冷不冷?要不我开个空调?”老头依然是笑,摇头说:“他不会冷。”司机:“……噢。”这个“不会冷”跟“不冷”肯定是一个意思。他这么想着,汗却已经下来了。他尴尬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又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故作爽朗地说:“您家这孩子长得是真好,一看就是帅哥胚子,皮肤也白——”白得都泛青了。“——多大呀,该上学了吧?”后座一直闷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听不下去,抬起脸来,盯着后视镜里的司机看了几秒,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湿漉漉的水迹顺着乌黑发梢滴下来,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说:“开快点,我饿了。”嗓音活脱脱就是青年人,又冷又低。司机不知联想到什么,打了个尿惊,从此再没吭过声。最后车子怎么到的名华府没人知道,反正平时45分钟的车程,这次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名华府是宁州最早开发的别墅区,当初很是抢手,因为旁边要建主题乐园和湿地公园。谁知乐园建了三年忽然烂尾,湿地公园也没了着落。名华府跟着遭殃,从万人哄抢变成了无人问津。贵是真贵,荒也是真荒。小区常用的是北门,老人却让车停在西门,他先下。驾驶座上司机师傅已经不行了,他但凡行一点,伸头出来看两眼都能发现,老人的动作很奇怪,举手投足间有种顿挫感,手肘总是抬得很高,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吊着才能动似的。老人僵硬地把伞抵在肩膀上,腾出手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银箔,点火烧了。银箔瞬间皱缩,变成细薄的灰,火星翕张,隐约能看到两个字的痕迹——闻时。老人这才冲车里的人招手说:“这扇门可以走了。”闻时从车里下来时,已经不是小孩身量了,俨然是个少年模样,15、6岁。原本过于宽大的衣服这时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裤子还是嫌长。他也没管,伸手接过老人肩上的伞。黑色伞面倾斜,挡着斜吹过来的冷雨,他冲老人抬了抬下巴说:“我不认识路了,跟着你走。”这是他第12次从无相门里出来,每次都要有人带路。沈桥接过他两回,上一回沈桥才18岁,穿着绸布马褂,戴着挺括的瓜皮帽,上来就管他叫“闻哥”,然后问了他一个瓜皮问题。这一回,沈桥看着像他爷爷,当着外人的面,已经不好再叫“闻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吓死谁。不过就算留神,那司机也吓得不轻。穿过大门的时候,小区东北角响起了一阵唢呐声。俗话说,没有唢呐吹不走的人。出租车司机被那两声吹清醒了,油门一轰,在雨中驰掣成了一道虚影,眨眼便没了。闻时这才从那处收回视线,又舔了舔嘴角。这么几分钟的功夫,他又长高了许多,脚踝处堆叠的长裤褶皱彻底抻直,已然是个青年。“你真饿了啊?”沈桥问。“你说呢?”“可惜了。”老人幽幽叹了口气。“怎么?”“你这次得自己找点吃的了。”闻时跟着他绕过一片花园,沿着小路往东走。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就听见唢呐锣鼓动静喧天。雨没变小,空气里湿气很重,但依然能闻见细细的香灰纸钱味。平常人闻不出区别,但闻时可以,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我领了个孩子来接班。”沈桥朝前面的别墅看了一眼,说,“一手养大的,跟我当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胆子小点,哪里都不错。”闻时:“……”他没忍住:“你领个胆子小的回来干这个?”沈桥也没忍住:“我养的时候哪里晓得他胆子这么小?”闻时:“那你还真棒啊。”沈桥:“过奖。”闻时:“……”也就是现在沈桥年纪大了不好打。闻时臭着脸心想。沈桥又朝别墅看了一眼,看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男生从大门里出来,终于放下心。他朝闻时作了个旧时的长揖说:“闻哥,沈桥得幸与你认识这么多年,现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早日解脱。”说完,佝偻老迈的身体便垮塌下去。那个白发老人已经没了踪影,地上只有他刚刚穿着的衣裤,衣领里露出几段细长的白梅花枝,枝头扎着绵白线,很快就被雨打湿了。唢呐一声响,野树不知春。闻时有一瞬间的晃神,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觉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他握着伞替那团棉线梅枝挡了斜雨,弯腰将衣物捡拾起来,默然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临到近处,才抬起眼来——那个披麻戴孝的男生过来了。看年纪,想必就是沈桥口中那个接班的。闻时这人性格不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喜欢搭理生人。他捧着衣服,垂眼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了近一个头的小男生,就这么晾着,死不开口,并在心里给他取了个诨名叫“矮子”。那矮子在他面前刹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话,他们能站到明天。“我知道你。”矮子说。“哦。”“爷爷说以后我来接班,咱俩就得一起住了。”矮子又说。“嗯。”“但是我没钱。”听到这里,闻时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反应。他有点震惊。过去那些年,他留给沈桥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当然,这种好东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银珠宝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别的东西,只在他们这群人中流通的东西。就好比锡箔纸钱之于灵官、香火供奉之于仙官,功德灵物之于人间通判。种类很多,上到仙台佛堂上沾来的灵气,下到魑魅魍魉收来的煞,有形的、无形的,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总之,闻时这么多年生生死死攒了不少,都留给沈桥了,随便拿一点去专门的地方兑换都能过上土财主的日子。怎么就没钱了???“不可能。”闻时终于说了个长句,“沈桥没告诉你我留了东西?”“告诉了,地下室堆满了,用不同的东西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矮子沉默几秒,“但是现在都空了。”“什么意思?”矮子沉默片刻,说:“因为这脉没人了。”他其实到现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接了个什么班,只知道沈桥把他养大,让他干什么他都答应。为了让自己明白些,他总翻家里的古书,里面有一段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偶有大清明者,谓之判官。差不多是说,众生皆苦,挂碍太多,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怨、憎、妒之类的东西,远远看过去,脏雾缠身,缠得多了,就容易横生是非。判官就是被请去清除是非的人,当然,这样的人自己一定得满身清明,干干净净。沈桥就总说他干干净净,但是他除了干净,屁都不会,根本上不了名册,也没法把这脉续下去。所谓判官从祖师爷开始往下传,能人颇多,年代久了就分出了枝枝节节许多派系,关系有近有远,慢慢也就互不相干了。你家的徒子徒孙不能算成别人家的。所以……“爷爷一走,这一脉就断了。”矮子垂下头,看上去万分颓丧。老话说人走茶凉,在这些灵官、仙官、判官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脉络一断,这条线就封止了,那你攒的那些灵物家当,也就跟着消散不见了。闻时消化了他的意思,跟着就开始脑仁子疼。矮子毫无眼力见,颓丧完了还问他一句:“那你还有别的钱么?”闻时一脸冷然:“没有。”死都死几回了,有个屁。“我估计也是。”矮子叹了口气,“那我们以后日子可能会有点苦。”闻时一听这话,有点烦躁。别的好说,没钱使他焦虑,他有点不想活了。矮子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情,斟酌片刻,补了一句:“呃……为了压力小一点点,我把两个空房间挂网上了。”闻时作为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没明白“挂网上”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声表示疑问。矮子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解释说:“招租。”
代沟招租???真是个馊主意,亏你想得出。闻时显然不赞同。这人一不高兴就挂在脸上,冷嗖嗖的。矮子被冻得有点懵,讪讪道:“这样不好吗?”“好在哪?”闻时说。矮子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闻时跟他相对而站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那个机灵的沈桥已经不在了。以往他只是心里想想,对方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惯得他能说一个字坚决不说俩,现在却不行了。他得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于是他说了:“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么?你招两个普通租客来,回头见到点东西叫得全区都听见,是吓唬他们还是吓唬谁?”矮子:“对不起。”这人脑子不行,道歉倒是快得很。闻时脸色解冻了一些,正准备点到即止,就见对方垂头丧气地补了一句:“主要估价下来租金真的还行,俩房间能有多。”闻时:“……”他对价钱的概念还停留在年,听到这个数字短暂静默了两秒,然后转头走了。矮子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要进别墅大门,忍不住问道:“那个……所以您的意思是?”闻时头也不回:“当我没说。”叫就叫吧,爱吓唬谁吓唬谁,关他屁事。他身高腿长走得快,可真到别墅门前,又刹住了步子。矮子见他不进门,刚想问“怎么了”,忽然想起爷爷沈桥说过的话——他说判官本质是人。人生在世,想要保持一身明净其实很难,稍有不慎都会挂点脏。古时判官其实规矩奇多,就连进人家宅都有讲究。根骨雅的,进有主的地方,会要一张通行帖,以表郑重,也能和那些魍魉妖煞作个区分。死人请他们进门,得烧带名字的银箔。活人没那么麻烦,口头邀一下就行。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这么讲究了,规矩也早就废了。矮子上一秒还觉得闻时脾气大、不太好相处。这会儿看见他握着银白伞骨,清清冷冷地等在台阶下,又觉得这个被爷爷供着的人确实不太一样。“进屋吧。”矮子试探着,“这样说可以吗?”闻时正在心里打腹稿,想着要怎么教他,听到这话一愣,接着便垂眼收伞,抬脚上了台阶。“你没来过这里吗?”“没有。”闻时走进客厅,四下扫量。他每死一回,再从无相门里出来,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由小孩长成青年,之后便不再变了,到死也是这副模样。所以他带着沈桥辗转过不少地方,十几二十年一轮换,95年他们还在西安,刚计划好下一年要搬来宁州,却没能等到动身。别墅里前来吊唁的宾客很少,稀稀落落。沈桥的遗像摆在客厅正中,两边高挂着*白符条,只要有人作揖俯首,东西堂椅上坐着的两人就唱一声人名,然后唢呐锣鼓的吹打一段。除此以外,客厅摆物不多,再加上那些灵物都散了。懂的人一进来就知道这家格外……穷。朝南的墙上挂着长图,几乎占据了整面墙,是幅画字——就是把字嵌在画里,不懂的人只能看明白画,懂的人知道,这是人间通判完整的名谱。从祖师爷开始,传了哪些人,分了哪些枝丫派别,都在上面。但凡干这行的,家里都有这么一幅。闻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徒弟、然后是徒弟的徒弟……一直到沈桥,一条线全是朱笔,代表已亡故。“我花了六年才看明白这张图。”矮子委委屈屈地说。闻时心说有够笨的,怪不得我这条线没有传承死绝了。他目光落在沈桥名字后面,皱着眉敲了敲那处:“这怎么多了一团脏墨?”矮子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说:“我以前不懂事,看这上面没有自己名字,就补上了。”后来他才知道,这画是活的,补了也没用,就是块污迹而已。闻时盯着那处分辨半天,才认出那狗爬的名字——夏樵。他怀疑沈桥收这个宝才徒弟,就是因为名字像,被缘分薅瞎了眼。名谱画边有个香案,上面供着个青面獠牙、花红柳绿的画像。画中人手持一把白梅枝,跟那夜叉似的糟心模样实在不搭,显得不伦不类。画边写着三个字清瘦劲遒的字——尘不到。“祖师爷名字挺特别的。”矮子夏樵说。“这是他官家名。”闻时说,“半成仙的人才有这种东西。”“那他本名呢?”闻时看着那副画,片刻后垂眸抽了三支香,点上拜了三拜说:“谁知道。”“他们为什么拜那个?”一个哑里哑气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闻时把香插上,转头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生站在不远处,指着祖师画像问身边的中年女人,“不是说不能拜么?拜了会不得好死——”话没说完,倒霉孩子就被中年女人摁住了嘴。她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道:“平时怎么跟你说的?口无遮拦!”她瞪了瞪眼珠,最后几个字从唇齿间挤出来,很有吓唬的劲。说完,她抬头抱歉一笑,也不知是冲夏樵还是冲画像说:“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话不当真。”“哦没事没事。”夏樵连忙摆手。没事个屁。闻时想说话,但见夏樵那怂样,又生出一种话不投机的感觉,懒得开口了。女人摁完儿子,去沈桥遗像前匆匆一拜,旁边吹鼓手唱道:“张门徐氏一脉,张碧灵。”“这名字耳熟。”夏樵小声嘀咕着,转头朝名谱图一扫,果真找到了这个张碧灵,她那条线在闻时这条上面一些。“闻……那个。”夏樵想叫闻时,但又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叫哥吧,他跟沈桥辈分就乱套了,不叫哥吧……难道叫爷爷啊???“我没名字?”闻时冷眼看他。“不敢叫。”夏樵盯着一副老实样,悄声问了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这个名谱图是活的,有时候会变,下面的名字会跑到上面去,倒是咱们家这条线,一直稳稳镇在最底下,是因为资历久么?”闻时:“……”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夏樵一眼,说:“不看资历,看每条线上活着的传人。”夏樵:“然后呢?”闻时:“谁厉害谁位置高。”夏樵:“那最底下的……”他看着闻时要死的眼神,默默闭了嘴,明白了——这名谱图就好比一张排行榜。闻时这条线,从沈桥收了他开始,就注定沉在最底下,已经沉了好多年。怪不得这些年跟沈家来往的人越来越少,前来吊唁的更是屈指可数,普通邻居更多,像这种名谱图上的,这个张碧灵还是第一个。夏樵偷偷觑了一眼闻时,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颓丧。不知道以前闻时这个名字在画中哪里,也不知道对方看了现在的位置,会不会想锤死他?闻时是想锤死这个屁用没有的玩意儿。但比起这个,他更想好好洗个澡,吃点东西。“浴室在哪?”他拍了拍夏樵,说:“借我一套干净衣服。”“哦,房间里有,我给你拿。”闻时跟在夏樵身后,走到卧室过道时,忽然有点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直勾勾盯着。他回头看了眼。过道里视野很窄,只能看到另一个卧室敞开的门,以及客厅的人斜投在地上的影子。“闻……”夏樵的声音从主卧传来,他挣扎了一下,放弃似的说:“算了,我还是叫你闻哥吧。得罪得罪,我不是有意要乱辈分的。”他怂兮兮地朝天作了几个揖,递了套干净衣服过来。闻时这才从影子上收回视线,接了衣服走进卫生间,然后倚着门框开始等。夏樵本想回客厅,看他这模样,脚步突然就迟疑起来:“您……不是洗澡么?”“嗯。”“那您……看我干什么?”“等水,等盆、等毛巾。”“???”18岁的夏樵跟闻时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代沟叫年。“等下,我给你把水调好。”夏樵麻溜滚进浴室,给那位爷调热水。闻时还是靠在门边,目光落在斜前方的地砖上,那里依然影影绰绰,投照着客厅里的景象,看不出什么问题,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却始终没消失。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阖上眼皮。常人闭眼总是一片黑暗,他不是,他闭眼之后看到的东西甚至比睁眼还要多。“闻哥?”夏樵突然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你困啦?”闻时睁开眼,回头看向构造有些复杂的淋浴间,水放了一会儿,热气已经氤氲开来。“没有,我洗澡,你可以走了。”夏樵给他说了一遍架子上摆放的东西,然后抓着手机往外走。闻时盯着那个亮白的屏幕,听见它接连震动着,问了一句:“怎么了?”“哦。”夏樵一边飞快打字一边说,“我不是说两个房间挂出去了么?刚刚有租客联系我看房,我在跟他说具体的情况。”“……”闻时眼神中透露着怀疑:“拿着个就能联系?”夏樵抬起头,表情比他还怀疑:“……昂。不、不行吗?”“行。”闻时恢复冷淡,顺口说了句,“我印象里联系人不用这个。”夏樵:“那用什么?”闻时想了想说:“BP机。”夏樵:“……”他曾经给沈桥发誓说代沟不成问题,他会跨过去,让闻哥宾至如归。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这沟特么有点大,他胯疼。他想了想,把屏幕怼到闻时面前,让这位95年亡故的大爷直接看结果。彼时中介刚好发来一句话,说:谢先生说明天晚上有空,您看您这边方便吗?
灵相闻时看不懂智能手机,但听得懂人话。他听完中介的语音,冲夏樵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凑近点。夏樵不明所以,附耳过来。他闻哥顶着张帅比脸、操着又冷又好听的嗓音,问了他一个很有灵*的问题:“这好比过去的电话?那我这么说话,对方听得见么?”夏樵:“……”这代沟得劈叉。夏樵想了想,握着手机调出9键说:“哥,你还是当成电报吧。”闻时懂了。他直起身,指着屏幕道:“那你给他发,哪个时间都很方便。”夏樵:“……我觉得我不太方便。”闻时皱起眉。夏樵缩了脖子说:“哥,今天这是人多,还算好。你是没见过咱们小区平时晚上是什么样。”“什么样?”“挺瘆得慌的。我跟着爷爷在这住了十几年了,到现在,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更别说出门了。”“……”闻时面无表情沉默两秒,请夏樵同学滚了出去。他关上卫生间门,抓着领口扯下T恤,劲瘦好看的腰线从布料中显露出来。他不大高兴地想,原本还打算做个好人,捞一捞这不争气的徒孙。现在觉得……要不这脉还是死绝了吧。等这位日常自闭的祖宗洗完澡出来,夏樵已经接待完两拨新的来客了,倒是那个名谱图上的女人张碧灵还没离开。她正站在玄关前跟夏樵说话,一只手还拽着她那个口无遮拦的儿子。“沈老爷子是明天上山吧?”张碧灵问。“嗯。”夏樵点了点头。“几点?”“早上6点3刻出发,您要来么?”夏樵问得很客气。她盯着沈桥的遗像,轻声道:“6点3刻?哎,我可能有点事,但来得及的话,还是想送送,老爷子不容易。以前——”以前这脉很厉害的,就是人少,落得现在这个情境,可惜了。这话夏樵听过很多次,都会背了。不过张碧灵好一点,刚开了个头就刹住了,尴尬而抱歉地冲夏樵笑笑。可能是为了弥补吧,她对夏樵说:“你特别干净,这么干净的人我们都很少能见到。以后好好的。”说完她拍了一下儿子的后心,皱着眉小声说:“作三个揖,快点!”儿子大概正处于叛逆中二期,甩开她的手,不情不愿地弓了弓脖子,态度敷衍,最后一个更是约等于无,作完就推门走了。张碧灵只得匆忙打了招呼,追赶上去。夏樵关上门,一头雾水地走回来,抬头看见闻时,忍不住问道:“闻哥,他干嘛冲我作揖?”“因为他在你这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好好作个揖会有大煞。”闻时朝远处的祖师爷画像努了努嘴。“哦,就是说祖师爷不——”闻时:“……”“呸。”夏樵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道:“我没说,我刹住了。”“嗯。”闻时闷头擦着潮湿的头发,过了片刻道:“其实说他不得好死的人多了去了,事实而已,不至于怎么样。别疯到对着画像说就行,尤其别在上香的时候说。”夏樵小心问:“为什么?”闻时抬起头,把用完的毛巾丢在椅背上,极黑的眼珠盯着夏樵轻声说:“因为他会听到。”夏樵:“……”他原地木了一会儿,连忙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声音都虚了:“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沈桥给他讲过,祖师爷尘不到修的是最绝的那条路,无挂无碍无情无怖,反正听着就不太像人,很厉害,但下场不好。怎么个不好法,他年纪小没听明白,大概是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吧。夏樵越想越怵,左右张望着,好像祖师爷就飘在旁边似的。闻时瞧他那怂样,蹦出两个字:“出息。”***夜里9点左右,再没新的宾客进门,几个吹鼓手收了唢呐锣鼓,点了烟凑在后院窗边聊天。夏樵在厨房开了火,用之前煨的大骨汤下了几碗龙须面,又切了点烟熏火腿丁和焦红的腊肉丁,齐齐整整地码在面上,撒了碧青葱花,招呼他们来吃。这是闻时醒来吃的第一顿正食,他虽然说着饿,却没动几筷子。夏樵差点以为自己做砸了,小心翼翼尝了两口,觉得汤汁鲜浓,肉丁焦香,面也劲道弹牙。吹鼓手们唏哩呼噜,一碗面就下了肚。抹嘴道了谢,又攒堆去抽烟闲聊了。夏樵便问道:“闻哥,你不饿么?”“我不太吃这个。”闻时答道。夏樵以为他是挑食,正想再问两句,就见闻时朝窗边瞥了一眼,说:“他们不走?”“你说那几个吹唢呐敲锣的大爷?”夏樵摇头说,“不走,在这过夜。”闻时:“为什么?”夏樵红了脸皮,支支吾吾说:“办丧事要守夜,沈家就我一个人了,夜里不敢睡,就多花了点钱,请这几个大爷留下来陪我。”说完,他发现闻时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半是嘲讽半无语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夏樵生怕被骂,当即吹嘘拍马道:“请都请了,反正也只剩最后一晚。不过我觉得今晚我肯定睡得好,有闻哥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没有。”闻时只是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那你记住这句话。”这天夜里12点左右,夏樵是被不知哪里的猫闹声惊醒的。那声音又惨又厉,像婴儿哭,但调子长一些,忽而极远,忽而又到了近处。小区淹没在浓沉的夜里。夏樵睁了一下眼睛,隐约看见一片光。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月亮怎么泛着绿。几秒种后,他忽然一个激灵。守夜的时候,他不睡卧室,而是睡客厅。面朝屋内,正对着沈桥的寿盒香案,上哪看见月亮??那他看见的光是……夏樵干咽了一下,重新睁开眼。就见半张苍白人脸浮在香案边,静默无声地点着红蜡烛,那豆火焰无风抖了一下,发着灰绿色的光。我……操……夏樵头皮一炸,从沙发床上滚摔下来,却没有声音。天旋地转间,他想摇醒陪他守夜的几个大爷,却发现那几张临时的铺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睡在这里。夏樵差点没疯。他连滚带爬要站起来,腿却一点儿没劲。他连蹬几下!挣扎间,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夏樵“嗷”的开了嗓,便再没断过气,像被一万只脚踩过的尖叫鸡。直到他的嘴被人强行塞了东西,一个冷冰冰的嗓音在他耳边说:“你要死啊?”这声音……夏樵手指发着抖,鼻翼翕张。好几秒才瞪着眼睛转过头,就见闻时一手捏着打火机,一手钳着他胡乱抓挠的手,大有一种“再动我就放火了”的架势。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夏樵才终于意识到,刚刚站在香案边一声不吭点蜡烛的,就是这位祖宗。搞明白这点,他劫后余生,眼泪都下来了……真哭。闻时拧着眉心,先警告了一句“再叫把你扔出去”,然后摘了他嘴里那团白麻孝布。夏樵哭着说:“哥,我指着你壮胆呢,你怎么亲身上阵给我闹*啊,好好睡觉不行吗?”“……”闻时又把布塞了回去。他把夏樵拎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别人总说你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夏樵哭到一半,没明白他的意思:“嗷?”闻时说:“我让你看一次。”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就低斥道:“眼睛闭上。”夏樵下意识照做,接着他便感觉闻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是两肩。他眼前忽然有些微烫,伴随着燃香的味道。绕了三圈后,烫意又远了。“睁眼。”闻时说。夏樵有点怕,但还是睁开眼睛,然后他就傻了。眼前依然是沈家的客厅,摆设没有任何区别,但色调和轮廓都泛着青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更诡异的是,他瞥到了不远处的穿衣镜。差点再次尖叫起来。镜子里映着两个影子,应该是他和闻时。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根本看不出原样。其实模样没变,但皮肤白得惊人。他鼻尖其实有颗痣,眼角也有一处小时候磕的浅疤,但镜子里的他却什么都没有、一切常人会有的细小瑕疵,都没有。明明是他的脸,却仿佛是另一个人,一眨不眨幽幽地看着他。在这样深重昏暗的环境里,真是闹*的好苗子。“这是什么?”夏樵声音都劈了。闻时说:“我闭上眼睛看到的东西。”夏樵:“我怎么变成这样了?”闻时说:“你平时看到的叫肉身相,现在看到的叫灵相。”“正常人身上会有缭绕的黑气,或多或少,你没有。这就是干净。”闻时的嗓音在夜里显得更冷。夏樵一抖,慌乱地看向他,这才意识到他也是这样一尘不染的样子,但又有一丝……微妙的不同。因为闻时的轮廓是半透的,就像一道虚影。“闻哥,你……”夏樵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是这样的?”闻时轻声说:“因为我缺了灵相,是空的,什么时候找齐了,什么时候解脱。我来也是为了这个。”夏樵听得茫然,又有些惊心。他正要继续问,就听窗外又是一阵猫闹似的厉声尖叫。他吓一跳,转头看去。就见三个瘦长人影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扭曲之后变成了四肢着地的模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弓起背。它们头颅的影子歪斜了90度,缓缓朝客厅内转过来。借着客厅内灰绿色的烛光,夏樵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模样,它们像是被碾过的兽类,野猫野狗什么的,身体扁平,四爪瘦长,但又有着人的脸,趴伏着从外面探进来,身上萦绕着黑色烟气,幽幽袅袅,像缠绕的水草。夏樵心脏都要跳停了,用气声问:“这是什么啊???”闻时说:“你找来的吹鼓手。”夏樵:“……”他一想到自己这些天都跟什么东西睡在一起,头皮都要炸了!夏樵快疯了:“怎、怎么办?”闻时没什么表情,手指却一道一道翻折起了袖子。“闻哥你可以的吧?”夏樵试探着问。“不知道。”闻时说。夏樵:“???”闻时没再开口。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在很久以前,这些对他而言塞牙缝都不够,但现在,他确实不敢保证。毕竟他不算真正的活人,没有灵相,要达到原本的十分之一都危险。最重要的是……他很饿。二十五年没有真正进食了,他很虚弱。就在他掐着食指关节,正要动手时,一阵铃音突然响起,惊得夏樵差点跳起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作祟的玩意儿——手机,还差点摔成八瓣,本想直接摁掉,结果哆嗦的手指不小心划到了接通,于此同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玩意儿,前置电筒也打开了。煞白刺眼的光亮直照出去,从那三只怪物脸上划过。下一秒,手机里响起了一个男人轻低的咳嗽声,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病态的疲惫,说:“是夏樵先生么?我是谢问。”也许是光太强烈,也许是突然的来电打乱了步调。那三只怪物忽然低头嗅了嗅地面,原地逡巡了两圈,像是找寻什么东西似的,疾奔离开了。闻时没料到这种发展,冷静的脸上少有地露出茫然来。夏樵更是一脸懵逼。手机那边的男人没有听到回应,等了几秒后,又低低地“喂”了一声。夏樵这才咽了口唾沫,说:“你、你好,我是夏樵。那个……”他迟疑了一下,说:“请问你谁啊?”“我是跟你联系过的租客,下午说晚点会给你打个电话。”男人道,“我调了一下时间,明天傍晚5点左右过去,行么?”夏樵机械地点了点头说:“行,你这电话救了我一命,你凌晨5点来我都行。”当然,他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谁知电话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也行,我刚巧那会儿要出门,那就这么说了。”等到夏樵梦游似的嗯嗯完,梦游似的挂了电话,再梦游似的瘫软在沙发上。良久过后,他才突然诈尸,跟闻时面面相觑。凌晨五点???神经病啊???
谢问“算了算了,我还是给那个谢什么的回个电话吧。”夏樵前脚还管人家叫救命恩人,后脚就忘了人家叫啥。他冲闻时碎碎念道:“凌晨看房是什么梦幻操作,而且6点3刻还得送爷爷寿盒上山,回头他来了,我是放下寿盒给他介绍房子呢,还是挽着他去坟上说。是吧哥——”“哥?”他说一半,发现那祖宗一字没听,正皱着眉出神。“闻哥?”“闻哥哥哥哥哥?”“……”“爹!”闻时终于被“爹”回了神:“干什么?”夏樵:“……”我这贱得慌的嘴。“不干什么,就很好奇您在想什么。”夏樵字正腔圆地说,“租客吗?”闻时:“不是。”那租客脑子是挺清奇,但他